一套恐怖片好不好的標準可以很簡單,能嚇到觀眾就是好電影,嚇不到觀眾就是爛片。不過,如果以這種標準來衡量,Kubrick的《閃靈》,或是小林正樹的《怪談》,可能都要掉出史上最偉大的恐怖片名單外。
因為恐怖片是一個地方的時代陰影,不同年代,不同地方,人們所恐懼的東西都不一樣。昨天把男孩也嚇哭的活死人,今天已經淪為襯托主角英雄氣概的道具。
時間雖然會奪去了恐怖片的魔力,但同樣也在恐怖片裡留下了痕跡。有人喜歡沿著這些痕跡研究恐怖片形式上的變化,從黑白到彩色,從生理到心理,從舞台化的表演到悄然無息地操控觀眾心理。
有人可能像我一樣,只是單純好奇,想了解前人的恐懼。畢竟,不同年代,不同地方,人們所恐懼的東西都不一樣。
那麼18年前,當時《三更2》的觀眾或者說《三更2》的創作者又在害怕什麼呢?
人生即是悲劇
《三更2》由三個不同的故事組成,分別由日本的三池祟史、香港的陳果和韓國的朴贊郁執導。
三池祟史的盒葬始於一段扭曲的愛戀,姐妹翔子和京子跟著如父親般的馬戲團主賣藝,因為嫉妒和渴望得到團主的愛,京子把姐姐翔子鎖在盒內,但卻剛好被團主發現,最後京子錯手把姐姐和團主一同燒死,直到成年以後,京子還是被這一段往事所纏繞。
盒葬一如日式恐怖片的美學風格,那種不見血肉,反自然和扭曲人體的靈異形象總是徘徊在陰暗的角落裡。以往,這種形象往往是死者怨念的具象化,但在盒葬裡卻用來象徵主角內心扭曲的不倫欲望。
沒有比日本人更喜歡討論不倫了,對於日本人來說,倫理無處不在,每一件事物都有其正確的位置,但是作為擁有欲望的人類,卻無時無刻想要掙脫這種掣肘。
儘管盒葬將焦點放在主角的痛苦內心,但一如絕大多數的不倫作品,結局總是通向令人心碎的悲劇。
因為在悲憫人類自身的軟弱,去表現人們在倫理之下變得扭曲、壓抑甚至被催毀的時候,日本人骨子裡仍舊帶著對倫理不可置疑的認同。
如果不是自己認為自己犯了錯,那又是在為什麼而痛苦?
赤裸裸的隱喻
陳果餃子的故事講述由楊千嬅飾演的過氣女星艾青青為了挽回富商丈夫的心意,找到由內地來港的神秘角色媚姨,並從她那裡以嬰胎為餡的餃子來恢復青春,在媚姨因事故消失以後,艾青青想到還有自己身上的骨肉。
餃子同樣直指欲望,但是結局卻和盒葬大不相同。壞人沒有得到任何的報應,也不會像日本人不斷譴責自己的內心。在那個香港猶有餘輝的年代,大家對包二奶見怪不怪,倫常慘劇不過是街坊鄰里間的談資,八號風球過後,又是馬照跑舞照跳,冇野大得過搵食。
在這個吃人的社會以外,也許更值得深究是誰被吃了,那些「嬰胎」到底是什麼?從這個角度出發,就可以看到陳果強烈的政治批判。
我們很容易就明白為什麼梁家輝飾演的角色是一個從事地產的富商。為什麼協助富人摧害下一代的人是唱洪湖水的媚姨。為什麼整個故事唯一得到悲慘下場的是被父親強奸致孕的少女。
惡的根源
朴贊郁的割愛講述專門拍攝恐怖片,由李炳憲飾演的導演,在回家後被失意的臨時演員挟持,他的鋼琴家妻子被綁在鋼琴上,雙手被琴絲緊纏,每五分鐘就會被砍掉一隻手指,導演在此期間要接受一系列的考試,來讓妻子免遭惡運。
割愛與前兩個故事相比,走進了更鋒利更深刻的現實,故事沒有任何奇幻的元素,僅以導演和臨時演員的對立,以及奇觀般的處刑手法來形成故事的張力。
一如所有哲學家,讀哲學出身的朴贊郁也喜歡讓人在兩難的局面中,來掲示角色真實的本質。他借外貌醜陋,窮苦出身的臨時演員之口,來不斷質問富人。
導演你富有、英俊、留學美國、天才導演、有個漂亮妻子、為什麼還要爭著做好人?
聖經說裡富有的人上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臨時演員卻說富有的人上天堂,要比放一支針到駱駝的鼻孔更容易,像導演你這種人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去做壞事。
導演馬上回駁,不是的,我也會犯錯。臨時演員回應,那你說說。
導演細思幾秒,尷尬地低頭說,不好意思,我是個好人。
隨着故事不斷推進,導演逐步步露出真正面目,同時也走向崩潰,因為在面對殺小孩救老婆,還是讓小孩活著讓老婆的手指被砍光的兩難局面中,一直包圍着他那些仁義道德在此刻全部失效。
如果你覺得你是一個好人,你不過還沒有經過真正的考驗而己。
割愛裡這貧富對立的設置,無法不令人聯想到香港、日本和韓國的貧富差距問題,但三者面對這一問題卻有不同的態度,日本按現在的話來說已經是躺平許久,而香港當時還存在一點餘輝,還在以獅子山精神麻木自己,只有韓國在《電影振興法》後,放寬了電影的諸多限制,諸多直面社會問題的優良作品湧現,形成了一種反思社會的公共空間。
真的恐懼
不同年代,不同地方,人們所恐懼的東西都不一樣。三更2這三個故事,如果發生的背景互換,最後出來的效果肯定會大打折扣。
恐怖片誕生時就承載著某種古典的價值觀,可能是善惡有報,也可能是信主得救。在傳統的力量衰退時,出現《驅魔人》這種離經叛道,和惡魔同歸於盡的電影,亦有表示恐共的情緒和麥卡錫的白色恐怖《天外魔花》。
這些古老的恐懼已經一一被時代沖刷而去,但是18年前的三更2仍未褪色,因為我們還在活在其中。
你知道裡面說的是真的,所以你才會感到恐懼。
而一旦你感到害怕,在某程度上你已經默認電影裡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