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sual

哨聲一響,北京郊區一群青少年,天未亮已起床,迅速換上禦寒衣物及綠色迷彩服,到樓下操場集合。操場的兩旁鋪滿雪,他們身體瑟縮着,但在教官的指令下,睡眼惺忪地開始步操訓練。

這裏是第一間中國政府官方認可的網癮治療中心。

這間中心由北京軍區總醫院成立,希望通過軍事訓練,結合醫學治療及家庭心理諮詢治療網癮。中心每月費用為一萬元人民幣,相當於北京平均月薪的兩倍。

2013年BBC的紀錄片《webjunkie》(《網癮》)(*1)花費了三個月時間,記錄網癮中心裏少年們的戒癮生活。

沒有人會自願進這種地方,中心的少年大多是被父母以各種藉口騙了進來,有些甚至是在打了麻藥後,一覺醒來就到了中心。

在這裏,生活變得單調乏味,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於軍訓和心理治療中。偶爾的「放風」時間,可以用來閱讀或做運動。 

在這裏,少年的自由被抺殺,來治療一種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治療的「病」。

但毫無疑問的是,這個世界的成年人掌握了定義「正常」的權力。

1995年,美國精神科醫生Ivan Goldberg為了諷刺美國精神醫學學會(APA)的美國精神疾病診斷手冊(DSM-IV)所用的僵化語言,編造了「出現有關互聯網的幻夢」、「使用時間比計劃的長」、「手指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按鍵盤」等網癮徵狀。

他對《紐約客》周刊表示:「如果你把成癮概念擴大到每一種行為,那麼看書也會成癮。」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時的惡作劇,竟引起持久的爭論。

自1995年以來,美國精神病學界做了大量關於網癮的學術研究,但學者未能為「網絡成癮症」訂立一致的定義。於2013年出版的精神疾病診斷統計手冊第五版(DSM-V),刊登了內地網癮中心主任陶然制訂的《網絡成癮診斷標準》,但手冊指出要將網路成癮納入精神疾病,仍需進一步研究。

陶然當然不會錯過網癮研究的「支持」。他斷言網癮有如海洛英成癮,因此網絡遊戲就是「電子海洛英」。

這不是人們第一次將「網癮」理解成毒癮,發明「網癮」的醫生Ivan Goldberg亦曾故意把網癮寫得如海洛英上癮般。

在這套「電子海洛英」的理論指導下,網癮治療中心內的年輕人每天都要定期服用精神科藥物。他們如同一般的精神病人一樣,每次服藥都要打開口讓護士檢查,確保真的是把藥吃進肚子。

在成年人的眼中,網癮是一種能夠治愈的病,在網癮少年眼中,網癮是種不能被治愈的病。

在內地的文化中,在父母眼中只有成績好的才是好孩子,讀書好是唯一能夠得到父母認可的事。

學習不好,倒不如花時間在玩遊戲上。

「至少在一方面比別人強。」

另一方面,父母也不懂如何應對這種情況,有時候,暴力是他們唯一懂得的手段。

網癮青年Nicky曾打給父親討論玩遊戲的時數,答應一天不玩超過4小時,父親不相信,又要求他作出承諾。

可以想像他們平日的對話就是沒完沒了的拉鋸戰,最後Nicky語帶哭腔說:「你明天抱著……抱著我的骨灰哭呀你」。雙方根本沒有任何對話的空間。

事實上,Nicky已經有兩次試圖自殺。

網癮青年「希望」說根本無法和父母溝通,父親白天上班,他晚上出去網吧玩;網癮青年Hacker承認在現實中沒有知心好友,但在網上與素未謀面的女孩成為戀人。

「另外一個孤單的人,在電腦的另外一邊坐著。我們可以互相關心。」這是Nicky對於網絡的認知。 

網癮也許是個不能被治愈的病,但能夠不治嗎?

連續打電玩持續四十多天,不吃不喝;多天不洗澡,衣物發臭也不理。

有內地家長向心理醫生問到,是否很多孩子和兒子一樣不再上學,發現很多青少年都退學了,由幾個月至長達數年。父親聽畢,向妻子說:「留他在這裏吧」,然後怔怔望向窗外。

網癮青年Nicky自認為可以自控,但父親指他假扮到朋友家玩,實際上到了網吧玩。母親默默到網吧守候,到了早上仍未見他的身影。想盡方法為兒子戒網癮,惟怕傷害兒子的自尊心,假裝不知道。

父母聽聞有朋友的兒子在網吧去世,擔心Nicky的未來,母親邊哭邊說:「你把我打到了無底洞」。

在絕望之下,父母所有行為又仿佛全部被合理化。

2013年,中國網民約有6.18億,到了2018年底,內地網民數目躍升至8.29億。網絡遊戲用戶佔整體網民58.4%,規模達4.84億。

報告顯示,中國未成年網民數量已達1.69億,當中有64.2%以玩游戲作為主要娛樂。

為了解決網癮帶來的社會問題,中國在2008年將網路成癮歸類為一項精神疾病,成為第一個正式將網癮視為疾病的國家。

到了今年5月世界衞生組織(WHO)正式把電玩成癮列為精神病(*2)命名為「遊戲失調症」(Gaming Disorder),與藥物、酒精、賭博成癮歸入同一個類別,由2022年開始正式生效。

網癮的討論多數集中在電玩成癮,那麼沉迷社交網絡、手提電話遊戲、色情網站又是否網癮?

電玩成癮與網絡成癮的界線在那裡呢?

似乎沒有人願意深究太多。 

今天,戒網癮中心在中國已經不是一種官方機構。商業化的戒網癮中心已經在全國遍地開花,同時衍生的還有高強度體罰、電擊療法、洗腦教育等非法的治療手段,最終形成患者自殺、患者被毆打致死和患者向父母報復等慘劇。

也許網癮是一種需要被治療的病,但如何用藥,誰去下藥,甚至誰要服藥都是值得深究的問題。

 

Source:紐約客百度ICD-11、 2019年2月中國互聯網統計報告BBC中文

 

 

 

 

 

 

 

 

 

 

 

(*1)^2013年,以色列導演Hilla Medalia和Shosh Shlam聯合執導的紀錄片《webjunkie》(《網癮》)紀錄片,講述了中國一所網癮中心的故事,全長1小時14分。

全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WKKsn_KxgE&t=2949s

(*2)^世界衞生組織(WHO)指出針對「電玩成癮」列出三大判斷標準:

1.無法控制自己打電玩

2.電玩為生活最優先選項,凌駕其他興趣及日常活動

3.即使對個人、家庭、社會、學習、事業等負面後果,仍持續投入玩電玩

文件中也說明「電玩」包括了數碼、電視、線上、離線遊戲,而玩電玩的規律可能是持續、偶發、周期的型式。「電玩成癮」的診斷期需要最少12個月,若上述全部徵狀都出現,病人的徵狀過於嚴重時可能縮短。